現代:黑色本子的秘密
關燈
小
中
大
現代:黑色本子的秘密
在董媛的嘴中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王粲的任何評價，好像王粲在她的生命中煙消雲散。
我以為是她不願意提起王粲，故意將王粲從她的記憶中抹去，可是在我面前這張清晰的圖紙卻又告訴我事情沒有這麽簡單。
再往下，裏面還有一張醫院的值班表，上面記錄著醫院住院部值班的時間和人名，其中每個人名下面都對應著一張小小的照片。
除此之外還有醫院的保安。
在每張紙的右下角寫有一些容易說話，脾氣暴躁的性格特征，和上面的人名相連線。
最下面藏著一顆珠子，一顆藍色的，表面粗糙，沒有任何光澤的普通塑料珠子。
我對這顆珠子隱隱眼熟，但是卻想不起來之前在哪裏見過。
我在她提著洗衣液之前把紙放了回去，盒子蓋好，裝作沒有動過的樣子。
她從衣櫃裏拿出新床單，將我從床上趕了下去，開始鋪床單。
我想要問她卻不知道從何問起。
鋪完床單，她才發現那個鐵盒子在床下，將它收到了桌子和墻壁的縫隙中。
“那是什麽東西？”我問。
“沒什麽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。”她隨口一答，絲毫沒有猶豫。
她之後便沒有再理我，哼著歌從冰箱裏拿出兩盒酸奶，扔給我一盒，問道：“中午吃啥？”
我默默地撕開酸奶蓋，看著裏面粘稠的酸奶，心中五味雜陳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我曾經看見過網上奇奇怪怪的言論，在眾多討伐董媛的聲音中，有更多的陰謀論懷疑王粲是董媛殺死的。
我曾經去過王粲所在的醫院，她在那個醫院住了有九年，醫生和護士對她都無比熟悉，提起她無人不知，無人不曉。
我沒有見到王粲的主治醫生，但是聽到護士隨口提了一嘴。
她說王粲死得讓人意外，本來以為她會這樣一直睡下去，沒有想到突然人就沒了。
然而我再問，她卻是緊閉雙嘴，什麽也不肯說了。
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說了句，她覺得王粲可以活得更久些。
當時旁邊的年長的護士嚴厲地批評她，說她不過是來了醫院沒幾個月，什麽都不知道就瞎說。
那時候我以為這個護士資歷尚淺，不過是嘴中胡說，沒有多想。畢竟在網絡如此發達的時代，如果王粲不是正常死亡，恐怕早就有公安局轟轟烈烈地投入調查了。王粲的父親更是不會放過董媛的。
然而今天看到這張圖紙，想起來那天王粲家裏的奇怪氣氛，我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。
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麽才能掩飾我對她的猜忌，幹脆去收拾她堆在角落裏的書。
整理書的時候，我發現她留著十多個一模一樣的黑色本子，都是簡單的黑色硬皮，手掌大小，便於攜帶。
我隱隱約約覺得這樣的本子很眼熟。
我輕輕翻，上面寫著日期。
2012年9月30日，轉學第一天。
終於要轉學了。
在後面一頁寫著：永遠向著陽光生活。
我沒有偷窺別人日記本的習慣，見狀就合上了本子，心虛地看了董媛幾眼。
她依舊躺在床上刷她的抖音，眼睛盡管因為疼痛而輕輕瞇著，但也不肯放下手機。
這幾天真的是把抖音當家了。
我將書隨意丟在一邊，看似整齊地摞了起來，把小黑色的本子放在最上面。
我的動作似乎太過於粗魯，從裏面掉落出一張小畫。
那是一張很簡單的肖像畫，是蘇放。
而我對那張畫熟悉無比，是蘇放央求著張渺畫的。
張渺是從小學習畫畫的，當初也曾經猶豫過要不要當美術生。這副小像是當時蘇放央求著張渺畫的。
記憶中蘇放一直珍藏著這幅畫，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了董媛的手中。
霎時間，我突然想起這個本子，是高中的時候董媛總是帶著，卻從來沒有讓我看過的本子。
那本子有什麽？
我記得高中時候她也對著蘇放在這本子中寫寫畫畫。
我輕輕地打開，翻開硬硬的黑色封皮，隨手翻了一頁，企圖在裏面看到什麽少女私事，期冀著能看到董媛春心萌動的青春。
我以為那是她的喜歡，是她的心動，是她簡簡單單青春裏面的光。
“蘇放很可愛。
大家都很喜歡蘇放。
蘇放笑的時候，牙齒沒有露八顆牙齒那麽標準，數不清楚，但是似乎比八顆多。
笑起來眼睛瞇瞇成了月牙狀。
笑起來身體都會抖動。
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轉筆。
說話語調永遠向上，陽光燦爛。”
這是當初她學習蘇放的學習筆記，這些簡單的平白的敘述，勾勒出當初蘇放高中的樣子，那個自信而又陽光的蘇放仿佛在我面前微笑著。
我多少有些不痛快，那個活潑可愛的蘇放被藏在這個黑色的本子裏，多少有些暧昧和奇怪。
我又朝前面翻了翻，白紙黑字跌進我的眼中，卻是與我想象的毫無相幹。
我心裏面那股別扭而又無法言說的心情突然墜入神不見光的谷底，只剩下心痛。
我忘了，那個被許多女生圍在教室後面的董媛，哪裏有時間去悸動呢？
“別人生氣的時候要少說話。
不要對別人露出生氣的表情，別人可能只是找你幫個小忙。
別人開玩笑的時候要笑，假笑也可以。
別人撓癢癢的時候也要裝作癢的樣子。
講一些八卦和爛俗的誰和誰在一起，這個人怎麽怎麽樣或者更能融入這個群體。
遇到同學要打招呼。（這個老是做不到）
說臟話會受到男生的喜歡。
微笑能夠讓我和陌生的同學熟悉起來。
忽略原來不是那個人聽不清，是那個人在拒絕。
別人過生日的時候要說生日快樂。
高興的時候要微笑。
告別的時候要擁抱。
笑的時候要露出八顆牙齒。
過節的時候要開心。
葉亮不來上課了，我不想以後也像他一樣。
如果沒有人聽見我說話，那我就說兩遍，如果再聽不到，那就大聲地說話。
但是如果沒有人看見我，該怎麽辦。
……
”
我一頁一頁翻過去，每個字都在我面前鮮活跳動著，將我的記憶拉回遠遠的那個朦朧的過去，每個字都和曾經的那個董媛高度重合，她的一舉一動，她的微笑，她的口吻，或喜或悲或害怕，那冰涼眼睛下藏著的東西全寫在這上面。
那十多個一模一樣的本子，厚厚的十幾厘米之下是她每個夜晚備受折磨的心，藏著她這麽多年不能理解卻又試圖理解的東西，我突然間明白她當初種種奇怪而又無法解釋的行為。
那是她從未告訴過我的事情，即便後來我們很是親密。
“我知道，幹什麽事情都和學習一樣，如果不能理解就背住它。”
她當年說的話在我耳邊驀然蹦起， 當年我隨耳一聽就放過的話， 此刻在我心中沖撞，重重地壓在我的心口上，讓我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她將所有的行為寫在這上t面，像是寫數學公式一樣整整齊齊地記下來。
我翻到本子的第一頁，本子似乎被浸濕過，發皺變黃，上面是她笨拙卻又認真的字跡。
“什麽東西，都是可以通過學習和重覆獲得的，和人交往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先從讀懂表情和眼神開始，再開始學習表情和眼神。”
透過那短短幾行字，我看得見，她握著筆，認認真真地寫，一筆一劃地寫，字裏行間都是她對於未來的暢想。
我想起來後來種種，這幾句簡單的學習和重覆，終究是沒有給她帶去她想要的東西。
“原來陳煜說的不要學習，是那個不要學習。”
我看見自己的名字，心露跳了一拍，不知道她在日記中是如何描述我的。
“不是做題上學習蘇放，是不要模仿蘇放穿衣打扮和用的東西了。”
這幾個字異常粗獷，字跡深深的嵌入白紙中，力透紙背，在下一頁都留下絲絲墨跡，瞬間將我的世界染成一片黑色。
心中最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尖銳地刺了下去，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，我看見在那幾縷陽光之下，透著窗戶的小小一片陽光之中，兩個女孩坐在樓梯上，呼啦嘩啦翻閱著卷子，認真地學習著。
那是蘇放的卷子，我說蘇放的公式和表達都很好，董媛應該多學習一下蘇放的卷子。
我說蘇放比我寫得好，讓董媛多學習一下。
我想起我當初看著她們將她圍在墻角，想起當初大家說要讓她長長教訓，想起大家都看著，好像是在糾正一個做錯事情的小孩。
我突然間有些窒息，胸前灼燒起來，像是要將我的心肺都燒得只剩下一片焦土。
原來一切都是我，我才是這個事情的源頭。
我看著這幾個簡單的字，無法想象出董媛在無人知曉之處，在深夜中，在昏暗的光亮下，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的？
“收拾完了嗎？”董媛一句話丟過來，將我嚇得丟了魂。
我急急忙忙將本子扣下去，轉身看她，鼻子有些發酸。
她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，背對著我躺在床上刷手機。
“馬上。”我回答，眼睛有些酸酸的。
我驀然間想起，以前高中的時候董媛就將這黑本子視作寶貝，我曾經碰都碰不得，因此只看見過本子封面，從來不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。
我立馬這些本子隨意地堆在了書中間，找了幾本稍微大點的書扣在上面，好像我沒有看到，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，只是口中抱怨道：“我懶得收拾了，你這書也太多了，都看了嗎？”
我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。
她毫不在意地刷著手機，一邊回答我：“沒事，這有什麽的，書嘛，放在那我就開心。安全感，安全感你懂不懂？話說你不會感冒了吧？這年頭感冒可不好……”
我看著她背對著我的背影，突如其來的酸楚再次湧上心頭。
她對於自己的情緒一直隱藏得很好，在高三的時候，她的笑容虛偽，而且看不出一點點難過。
現在也是如此，她開開心心的樣子，好像我們說過那件事情之後，那件事情就消失在她心裏了。
外賣到的時候，她帶好口罩，哼著歌趿拉著拖鞋去取了外賣。
她坐在床上盤著腿，將整個身子暴露在陽光之下，拿著手機往下劃拉。
我想提起當年的事情，卻不知道從何提起。
想了想還是決定自接傷疤。
這個名字已經在我耳邊消失了太久，久到我忘記了還曾經有過那樣子的一件事情。
“你還記得葉亮嗎？”
董媛從手機中冒出頭來，露出疑惑的目光，問：“記得，怎麽了？”
我本意是讓她打開話匣子說些什麽，再自然而然轉移到王粲身上去。她這般提問，卻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。
“就是，想起來。偶爾，晚上做夢也會想起他。”
“別想了，都過去了。”她說。
說完之後她又繼續低下頭刷手機。
她不想接我的話題，並且敷衍潦草。
我想了半天，又提起另一件事情。
“董媛，我們去看心理醫生吧。”
她幾乎是從手機屏幕裏跳了出來，臉上露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，要是不她理智尚存，我毫不懷疑她會沖上來撕爛我的嘴。
“為什麽要去看心理醫生？”她嫌棄地說，“我又沒病，你有病嗎？”
“嗯嗯。”
不管怎樣，就算承認我自己有病，我也想把她拉到心理醫生那裏看一眼。
她現在的樣子，讓我太不安了。
董媛做出一副我拉她去看心理醫生就是要把她送進精神病院的架勢，決絕地拒絕了我，並且表示我要是再提這件事情，她會毫不猶豫地將我趕出去。
但是我還是忍不住。
“董媛，你知不知道，有時候，問題是不會被看出來的，等到你覺得自己有問題的那天，一切就都晚了。”
董媛憋著一股氣，眼睛轉動著，似乎想著用什麽話語才能堵住我的這種想法。
於是她笑著反問：“你是問葉亮那樣嗎？”
“這跟他有什麽關系？”
“平心而論，其實那個時候他過得還不錯，雖然對於，那個，那些男生有點討好，但是看起來也還好，也沒有人排擠他，沒有人打他，或許打了？反正大家都不知道，也看不見。你是想說這個嗎？你怕我死嗎？不會的，陳煜，我不是那種看上去沒有問題會突然尋死的人。”
“這跟他沒有關系。”我手指摸索著，摸到桌角上，盡力找到一個支撐點，“你和他不是一回事，我是擔心你……”
“陳煜，”她粗暴地打斷我的話，卻是陷入了沈默。
仔細想了幾秒鐘之後，她終於說出口。
“陳煜，你要是當初對他好那麽一點點，說不定他就不會死。”
我楞住了，難以想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她從來沒有說出過這樣的話。
瞬間，關於過去的事情鋪天蓋地席卷我的大腦，葉亮的眼睛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中，在那黃色葉子之下，我看見他的雙眼。
“不要轉移話題，我們在說你。”
董媛搖搖頭，說：“陳煜，你當時要是忍一忍，對他好一點，他說不定這時候還能站起來為你我說句話呢。畢竟，葉亮還是很善良的。”
她停下來看我的反應，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：“畢竟他除了善良，什麽也沒有了。”
我艱難地看向董媛。
“不過放心，我不用去看心理醫生，我會好好的，我跟葉亮不一樣。”
她這樣說著，沒有理我，自行走了出去。
她故意的。
我知道，她是在說，我如果在提起什麽心理醫生或者王粲的事情，她就毫不猶豫地拿葉亮當劍使，朝著我的心狠狠地刺過去。
我們只有保持互相尊重，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，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，就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，才能好好地度過時光。
我知道她，我向來知道她。
她不肯露出自己的軟弱，並且覺得她現在露的已經太多了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在董媛的嘴中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王粲的任何評價，好像王粲在她的生命中煙消雲散。
我以為是她不願意提起王粲，故意將王粲從她的記憶中抹去，可是在我面前這張清晰的圖紙卻又告訴我事情沒有這麽簡單。
再往下，裏面還有一張醫院的值班表，上面記錄著醫院住院部值班的時間和人名，其中每個人名下面都對應著一張小小的照片。
除此之外還有醫院的保安。
在每張紙的右下角寫有一些容易說話，脾氣暴躁的性格特征，和上面的人名相連線。
最下面藏著一顆珠子，一顆藍色的，表面粗糙，沒有任何光澤的普通塑料珠子。
我對這顆珠子隱隱眼熟，但是卻想不起來之前在哪裏見過。
我在她提著洗衣液之前把紙放了回去，盒子蓋好，裝作沒有動過的樣子。
她從衣櫃裏拿出新床單，將我從床上趕了下去，開始鋪床單。
我想要問她卻不知道從何問起。
鋪完床單，她才發現那個鐵盒子在床下，將它收到了桌子和墻壁的縫隙中。
“那是什麽東西？”我問。
“沒什麽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。”她隨口一答，絲毫沒有猶豫。
她之後便沒有再理我，哼著歌從冰箱裏拿出兩盒酸奶，扔給我一盒，問道：“中午吃啥？”
我默默地撕開酸奶蓋，看著裏面粘稠的酸奶，心中五味雜陳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我曾經看見過網上奇奇怪怪的言論，在眾多討伐董媛的聲音中，有更多的陰謀論懷疑王粲是董媛殺死的。
我曾經去過王粲所在的醫院，她在那個醫院住了有九年，醫生和護士對她都無比熟悉，提起她無人不知，無人不曉。
我沒有見到王粲的主治醫生，但是聽到護士隨口提了一嘴。
她說王粲死得讓人意外，本來以為她會這樣一直睡下去，沒有想到突然人就沒了。
然而我再問，她卻是緊閉雙嘴，什麽也不肯說了。
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說了句，她覺得王粲可以活得更久些。
當時旁邊的年長的護士嚴厲地批評她，說她不過是來了醫院沒幾個月，什麽都不知道就瞎說。
那時候我以為這個護士資歷尚淺，不過是嘴中胡說，沒有多想。畢竟在網絡如此發達的時代，如果王粲不是正常死亡，恐怕早就有公安局轟轟烈烈地投入調查了。王粲的父親更是不會放過董媛的。
然而今天看到這張圖紙，想起來那天王粲家裏的奇怪氣氛，我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。
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麽才能掩飾我對她的猜忌，幹脆去收拾她堆在角落裏的書。
整理書的時候，我發現她留著十多個一模一樣的黑色本子，都是簡單的黑色硬皮，手掌大小，便於攜帶。
我隱隱約約覺得這樣的本子很眼熟。
我輕輕翻，上面寫著日期。
2012年9月30日，轉學第一天。
終於要轉學了。
在後面一頁寫著：永遠向著陽光生活。
我沒有偷窺別人日記本的習慣，見狀就合上了本子，心虛地看了董媛幾眼。
她依舊躺在床上刷她的抖音，眼睛盡管因為疼痛而輕輕瞇著，但也不肯放下手機。
這幾天真的是把抖音當家了。
我將書隨意丟在一邊，看似整齊地摞了起來，把小黑色的本子放在最上面。
我的動作似乎太過於粗魯，從裏面掉落出一張小畫。
那是一張很簡單的肖像畫，是蘇放。
而我對那張畫熟悉無比，是蘇放央求著張渺畫的。
張渺是從小學習畫畫的，當初也曾經猶豫過要不要當美術生。這副小像是當時蘇放央求著張渺畫的。
記憶中蘇放一直珍藏著這幅畫，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了董媛的手中。
霎時間，我突然想起這個本子，是高中的時候董媛總是帶著，卻從來沒有讓我看過的本子。
那本子有什麽？
我記得高中時候她也對著蘇放在這本子中寫寫畫畫。
我輕輕地打開，翻開硬硬的黑色封皮，隨手翻了一頁，企圖在裏面看到什麽少女私事，期冀著能看到董媛春心萌動的青春。
我以為那是她的喜歡，是她的心動，是她簡簡單單青春裏面的光。
“蘇放很可愛。
大家都很喜歡蘇放。
蘇放笑的時候，牙齒沒有露八顆牙齒那麽標準，數不清楚，但是似乎比八顆多。
笑起來眼睛瞇瞇成了月牙狀。
笑起來身體都會抖動。
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轉筆。
說話語調永遠向上，陽光燦爛。”
這是當初她學習蘇放的學習筆記，這些簡單的平白的敘述，勾勒出當初蘇放高中的樣子，那個自信而又陽光的蘇放仿佛在我面前微笑著。
我多少有些不痛快，那個活潑可愛的蘇放被藏在這個黑色的本子裏，多少有些暧昧和奇怪。
我又朝前面翻了翻，白紙黑字跌進我的眼中，卻是與我想象的毫無相幹。
我心裏面那股別扭而又無法言說的心情突然墜入神不見光的谷底，只剩下心痛。
我忘了，那個被許多女生圍在教室後面的董媛，哪裏有時間去悸動呢？
“別人生氣的時候要少說話。
不要對別人露出生氣的表情，別人可能只是找你幫個小忙。
別人開玩笑的時候要笑，假笑也可以。
別人撓癢癢的時候也要裝作癢的樣子。
講一些八卦和爛俗的誰和誰在一起，這個人怎麽怎麽樣或者更能融入這個群體。
遇到同學要打招呼。（這個老是做不到）
說臟話會受到男生的喜歡。
微笑能夠讓我和陌生的同學熟悉起來。
忽略原來不是那個人聽不清，是那個人在拒絕。
別人過生日的時候要說生日快樂。
高興的時候要微笑。
告別的時候要擁抱。
笑的時候要露出八顆牙齒。
過節的時候要開心。
葉亮不來上課了，我不想以後也像他一樣。
如果沒有人聽見我說話，那我就說兩遍，如果再聽不到，那就大聲地說話。
但是如果沒有人看見我，該怎麽辦。
……
”
我一頁一頁翻過去，每個字都在我面前鮮活跳動著，將我的記憶拉回遠遠的那個朦朧的過去，每個字都和曾經的那個董媛高度重合，她的一舉一動，她的微笑，她的口吻，或喜或悲或害怕，那冰涼眼睛下藏著的東西全寫在這上面。
那十多個一模一樣的本子，厚厚的十幾厘米之下是她每個夜晚備受折磨的心，藏著她這麽多年不能理解卻又試圖理解的東西，我突然間明白她當初種種奇怪而又無法解釋的行為。
那是她從未告訴過我的事情，即便後來我們很是親密。
“我知道，幹什麽事情都和學習一樣，如果不能理解就背住它。”
她當年說的話在我耳邊驀然蹦起， 當年我隨耳一聽就放過的話， 此刻在我心中沖撞，重重地壓在我的心口上，讓我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她將所有的行為寫在這上t面，像是寫數學公式一樣整整齊齊地記下來。
我翻到本子的第一頁，本子似乎被浸濕過，發皺變黃，上面是她笨拙卻又認真的字跡。
“什麽東西，都是可以通過學習和重覆獲得的，和人交往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先從讀懂表情和眼神開始，再開始學習表情和眼神。”
透過那短短幾行字，我看得見，她握著筆，認認真真地寫，一筆一劃地寫，字裏行間都是她對於未來的暢想。
我想起來後來種種，這幾句簡單的學習和重覆，終究是沒有給她帶去她想要的東西。
“原來陳煜說的不要學習，是那個不要學習。”
我看見自己的名字，心露跳了一拍，不知道她在日記中是如何描述我的。
“不是做題上學習蘇放，是不要模仿蘇放穿衣打扮和用的東西了。”
這幾個字異常粗獷，字跡深深的嵌入白紙中，力透紙背，在下一頁都留下絲絲墨跡，瞬間將我的世界染成一片黑色。
心中最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尖銳地刺了下去，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，我看見在那幾縷陽光之下，透著窗戶的小小一片陽光之中，兩個女孩坐在樓梯上，呼啦嘩啦翻閱著卷子，認真地學習著。
那是蘇放的卷子，我說蘇放的公式和表達都很好，董媛應該多學習一下蘇放的卷子。
我說蘇放比我寫得好，讓董媛多學習一下。
我想起我當初看著她們將她圍在墻角，想起當初大家說要讓她長長教訓，想起大家都看著，好像是在糾正一個做錯事情的小孩。
我突然間有些窒息，胸前灼燒起來，像是要將我的心肺都燒得只剩下一片焦土。
原來一切都是我，我才是這個事情的源頭。
我看著這幾個簡單的字，無法想象出董媛在無人知曉之處，在深夜中，在昏暗的光亮下，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的？
“收拾完了嗎？”董媛一句話丟過來，將我嚇得丟了魂。
我急急忙忙將本子扣下去，轉身看她，鼻子有些發酸。
她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，背對著我躺在床上刷手機。
“馬上。”我回答，眼睛有些酸酸的。
我驀然間想起，以前高中的時候董媛就將這黑本子視作寶貝，我曾經碰都碰不得，因此只看見過本子封面，從來不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。
我立馬這些本子隨意地堆在了書中間，找了幾本稍微大點的書扣在上面，好像我沒有看到，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，只是口中抱怨道：“我懶得收拾了，你這書也太多了，都看了嗎？”
我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。
她毫不在意地刷著手機，一邊回答我：“沒事，這有什麽的，書嘛，放在那我就開心。安全感，安全感你懂不懂？話說你不會感冒了吧？這年頭感冒可不好……”
我看著她背對著我的背影，突如其來的酸楚再次湧上心頭。
她對於自己的情緒一直隱藏得很好，在高三的時候，她的笑容虛偽，而且看不出一點點難過。
現在也是如此，她開開心心的樣子，好像我們說過那件事情之後，那件事情就消失在她心裏了。
外賣到的時候，她帶好口罩，哼著歌趿拉著拖鞋去取了外賣。
她坐在床上盤著腿，將整個身子暴露在陽光之下，拿著手機往下劃拉。
我想提起當年的事情，卻不知道從何提起。
想了想還是決定自接傷疤。
這個名字已經在我耳邊消失了太久，久到我忘記了還曾經有過那樣子的一件事情。
“你還記得葉亮嗎？”
董媛從手機中冒出頭來，露出疑惑的目光，問：“記得，怎麽了？”
我本意是讓她打開話匣子說些什麽，再自然而然轉移到王粲身上去。她這般提問，卻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。
“就是，想起來。偶爾，晚上做夢也會想起他。”
“別想了，都過去了。”她說。
說完之後她又繼續低下頭刷手機。
她不想接我的話題，並且敷衍潦草。
我想了半天，又提起另一件事情。
“董媛，我們去看心理醫生吧。”
她幾乎是從手機屏幕裏跳了出來，臉上露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，要是不她理智尚存，我毫不懷疑她會沖上來撕爛我的嘴。
“為什麽要去看心理醫生？”她嫌棄地說，“我又沒病，你有病嗎？”
“嗯嗯。”
不管怎樣，就算承認我自己有病，我也想把她拉到心理醫生那裏看一眼。
她現在的樣子，讓我太不安了。
董媛做出一副我拉她去看心理醫生就是要把她送進精神病院的架勢，決絕地拒絕了我，並且表示我要是再提這件事情，她會毫不猶豫地將我趕出去。
但是我還是忍不住。
“董媛，你知不知道，有時候，問題是不會被看出來的，等到你覺得自己有問題的那天，一切就都晚了。”
董媛憋著一股氣，眼睛轉動著，似乎想著用什麽話語才能堵住我的這種想法。
於是她笑著反問：“你是問葉亮那樣嗎？”
“這跟他有什麽關系？”
“平心而論，其實那個時候他過得還不錯，雖然對於，那個，那些男生有點討好，但是看起來也還好，也沒有人排擠他，沒有人打他，或許打了？反正大家都不知道，也看不見。你是想說這個嗎？你怕我死嗎？不會的，陳煜，我不是那種看上去沒有問題會突然尋死的人。”
“這跟他沒有關系。”我手指摸索著，摸到桌角上，盡力找到一個支撐點，“你和他不是一回事，我是擔心你……”
“陳煜，”她粗暴地打斷我的話，卻是陷入了沈默。
仔細想了幾秒鐘之後，她終於說出口。
“陳煜，你要是當初對他好那麽一點點，說不定他就不會死。”
我楞住了，難以想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她從來沒有說出過這樣的話。
瞬間，關於過去的事情鋪天蓋地席卷我的大腦，葉亮的眼睛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中，在那黃色葉子之下，我看見他的雙眼。
“不要轉移話題，我們在說你。”
董媛搖搖頭，說：“陳煜，你當時要是忍一忍，對他好一點，他說不定這時候還能站起來為你我說句話呢。畢竟，葉亮還是很善良的。”
她停下來看我的反應，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：“畢竟他除了善良，什麽也沒有了。”
我艱難地看向董媛。
“不過放心，我不用去看心理醫生，我會好好的，我跟葉亮不一樣。”
她這樣說著，沒有理我，自行走了出去。
她故意的。
我知道，她是在說，我如果在提起什麽心理醫生或者王粲的事情，她就毫不猶豫地拿葉亮當劍使，朝著我的心狠狠地刺過去。
我們只有保持互相尊重，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，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，就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，才能好好地度過時光。
我知道她，我向來知道她。
她不肯露出自己的軟弱，並且覺得她現在露的已經太多了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